不想讓牠來世界受苦,走上餵養不歸路
「咖啡,你今天怎麼啦?為什麼不吃?怎麼眼睛腫腫的?來,你告訴我。」
看到餵養的浪犬有異狀,楊秀玲一邊擔心地詢問,一邊從載滿從食物的摩托車上,將飼料取出倒在食器中,拌入她特別處理過的雞脖子、雞皮、羊肉末,走向草地蹲下,為咖啡倒水、放飯。待了一段時間後,她再次騎上摩托車,沿著河濱10公里的路程一站站停靠,餵養散佈各處的浪犬。
楊秀玲一邊餵著咖啡,一邊關心地與牠說話。
她依照特徵為每隻浪犬取名字,細數牠們在河濱的故事,誰是這群的狗王、誰最近變胖了、誰今天怪怪的、誰愛躲在車子底下......談起狗,她時而皺眉時而笑開懷,浪犬的日常牽動著她的每個思緒。
採訪這天,楊秀玲精心打扮,一雙淺棕色的低跟雨鞋,搭配一身粉紅與灰黑相間的洋裝,在偌大的河濱沿岸,她瘦小的身軀騎著負重數十公斤的摩托車,她一次次催動油門的指甲縫裡,滿是餵養浪犬時沾染的泥土。她每日的餵養行程固定從凌晨到早晨,不在河濱餵養的時候,她穿梭在準備收攤的早市、黃昏市場,向攤販買雞脖子、雞皮、羊肉末等,回到家花3到4個小時,將雞皮的淋巴、筋膜一一去掉,雞肝的雜質挑掉,煮熟過後,再將豬皮的肥油部分一一刮掉,每日精心預備10多公斤的肉類,拌在20幾公斤的飼料中,希望浪犬能吃得更健康一些。
楊秀玲每日風雨無阻地騎乘10公里的路程。
楊秀玲從小到大養過許多狗,8年前她飼養的西施犬吉美年老病逝,這是已故母親遺留給她的生命,有著特殊的意義,她難以承受失去之痛,決心再也不養狗。之後,她偶然發現隔壁的鄰居大姐常拖著菜籃,去到距離住處不遠的河濱餵狗,她便跟著去看狗,想填補仍舊愛狗、思念狗的心。而河濱浪犬的生活處境不比備受呵護的家犬,在她的眼中,牠們有一餐沒一餐,泥濘的河灘地找不到可安睡之處。
但她發現,儘管環境如此惡劣,仍隨處可見新生的幼崽跟著狗媽媽一起流浪。狗媽媽各個骨瘦如柴,幼崽無法獲得充足的奶水之下,營養不良、後腳癱瘓、提早離世。
不被祝福的生命,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界上?
楊秀玲越看越傷心,開始想著自己能做什麼,扭轉這些浪犬一代又一代受苦的處境。
她與鄰居大姐商量,希望由對方誘狗、她找人抓狗結紮再放回,但大姐擔心狗被抓走會不見,以後就無狗可餵。幾次溝通失敗之後,楊秀玲決定自己投入餵養,先與浪犬培養感情,再協助結紮。她認識了當時的台大懷生社,一同合作抓紮至今,楊秀玲驕傲地說,她餵養的這一帶母狗已全數結紮,狗口數從7、8百隻減少到剩下2、3百隻。
以「終結流浪」為起點,楊秀玲原本打算紮完就停餵,但她日復一日地餵,餵到如今已捨不得放下,「紮完了我還是繼續餵,因為牠們很可愛也很可憐。這一條不歸路,我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了。」
為了放不下的包袱,能相和就不相爭
來到楊秀玲在永和的住處,狹小的空間裡放著一組木椅、一張桌子、一台舊式電腦、一張床、兩組櫃子,簡單的陳設供她度過每日2到3小時的睡眠與休息,其他時間裡,她幾乎不是在準備餵狗的食材,就是在河濱餵養浪犬,彷彿那片遼闊的天地才是她的家,有浪犬為伴的家。
「要餵帶回去餵!」民眾的質問是餵養過程中的一大挑戰。
但河濱除了浪犬,楊秀玲也遇過許多「怕狗的人」、「不愛狗的人」,常見的是浪犬以為路人有食物而跟著人,一旦牠再吠叫幾聲,可能被誤會是要追人、傷人,因而留下負面的觀感,或是直接被通報抓走。
此外,餵養常被認為造成浪犬群聚,引發後續安全疑慮、環境髒亂等問題,在餵養的過程中,她被打過,也被吐過口水,並在眾人面前被指控是「假愛心」,她曾氣不過人格受到污辱,憤而到警局備案,她解釋說:
今天我所做的不需要你的掌聲,可是也不要你來污蔑我。
對於這些衝突事件,楊秀玲認為減量是解方,「如果不要人犬衝突,就做好數量控制。」這幾年來,她極力施行結紮,並直言若是只餵養而不做結紮,「我覺得反而是害了牠們,因為牠們會生更多。」她說,好的餵養絕對是利大於弊,一個是餵養搭配結紮後數量明顯地減少了,另一個是浪犬吃飽後會待在較隱密的棲息處,不會隨意跑到人多的地方,衝突應也會隨之減少。
不過以現況來說,儘管河濱浪犬的數量已有一定程度的控制,狗誤傷人引發糾紛、民眾厭狗而嚇狗與趕狗,或是餵養人受到民眾辱罵等,人犬衝突、人人衝突仍不時上演。楊秀玲認為反對餵養的是少數人,但是聲量卻特別大聲。面對衝突發生,她大多選擇低調處理能不吵就不吵,能和解就和解,因為她無法24小時守在狗的身邊,身為「有包袱的人」唯有這樣才能盡量避免其他人對狗作出報復性的行動。但即使她能忍,卻依舊無法替狗擋下所有的災禍。
擋不住的惡意,狗姊弟遇獸夾一死一傷
她住處的陽台旁,有一扇時常緊閉的門,裡面有著一隻常縮瑟在角落的黑狗,一見到陌生人立刻緊張地大出一坨坨大便。牠的名字叫做小黑皮,牠在2016年時被捕獸夾夾斷腿,此後由楊秀玲從河濱帶回家收容照顧。如今4年過去了,楊秀玲最近才首次摸到牠,「以前只要我要摸牠,牠就開始躲,我感覺地上如果有一個洞,牠就會鑽進去,牠害怕到這種程度。」
小黑皮遭逢變故後,成天縮瑟在角落。
說起小黑皮的遭遇,楊秀玲滿是心疼與悲憤。小黑皮與狗姊姊在河濱的菜園出生,這裡是牠們棲息的家,也是耕種者的菜園。2016年8月31日深夜,姊弟倆在這紛紛中了捕獸夾,獸夾牢牢地釘在地上,也緊緊地嵌進牠們的骨肉。牠們整夜哀嚎,附近清潔隊員聽到哭聲,拿著手電筒嘗試摸黑尋找,卻因為菜園有圍籬圍住,沒有順利找著。
一直到隔天中午,路過的民眾發現並通報新北市動保處,楊秀玲才收到通知趕去,經過烈陽曝曬,狗姊姊當場熱衰竭死亡,在樹陰下的小黑皮雖然逃過死劫,但牠的腳板被截去,驚恐地度過餘生的每一天,倖存者也未能從慘難的迴旋中脫困。楊秀玲難過地說:「我想到就很心酸,到現在我的心情也還沒有辦法釋懷。」
小黑皮遭獸夾夾傷後截去腳板(上圖),狗姊姊在原地熱衰竭死亡(下圖)。
都市河岸的使用者眾多,餵養人與浪犬是其一,耕種者與菜園也身在其中。在空間重疊之處,衝突爆發的瞬間,動保處介入稽查捕獸夾、高管處加強巡邏,甚至清除了部分的非法菜園,但事過境遷,則又回到使用者彼此的角力,下一次的衝突不知何時再臨。
近年新北市動保處辦理乾淨餵養、源頭管理講習,提供餵養人志工證,楊秀玲也積極參與,結紮以及零星的醫療救援、糾紛協調事件與動保處協作,彼此從過去較對立的關係有了一些改變。不過,楊秀玲在衝突第一線的經驗,看到在處理人犬衝突時,人往往佔了上風,
只要是人跟狗有衝突,受害的仍往往是狗,因為人會講話,人有道理,狗沒有。
楊秀玲也嘗試與耕種者溝通未果,甚至彼此交惡。愛狗者的愛很大,欲擴及整片河濱,但現實充滿隨處可見的邊界,將她縮限成為一個防守不全的浪犬守護者。
孤單的每一天,為浪犬堅守下去
開始餵養之前,楊秀玲是職業bass手,是年輕創業的企業家,才華與財富兼備,過著衣食無缺的日子。直至餵養以後,每天帶著一大堆「拉哩拉札」的東西出門,常被誤認是在做資源回收的,還曾有人追著她跑,追到後只說:「小姐我這邊有箱子,妳要不要?」她說自己年紀還輕,心裡常會因此不平衡。
餵養耗盡她全部的心力,過去所有的朋友也離她遠去。
我一直都覺得很孤單,餵養人這條路,是條吃力不討好的路。
2個多月前,她因長期睡眠不足導致自律神經失調,突然在家中暈倒,這一倒就倒了十幾天,昏昏睡睡之間,僅靠著家裡6罐儲備的亞培安素撐了過去,等到意識稍微恢復,她去醫院檢查完,走路都還不穩就又趕去餵狗,只因為想到餓著肚子的狗仍在河濱等著她來。
看到浪犬飽餐後的滿足神情,是楊秀玲繼續餵養的動力。
餵養之路的顛頗,讓她的摩托車騎壞了一台又一台。她的身體同樣也日夜操勞,卻無法替換也無人頂替。到了寒冷的冬季又格外煎熬,睡眠嚴重不足卻仍要在凌晨時爬起,「我有時也想說今天偷懶一天好了,可是我一想到狗可能在那邊等我,我就還是起來了。」因為唯有在夜色的掩護之下,與反對之人的衝突也才能降到最低。
她雖然想照顧好每隻浪犬,但數量實在太多了,她在住處已收容了8隻狗,加上小黑皮,沒有辦法再帶其他的狗回家。
我能做的,只有給牠們一餐溫飽。
這幾年河濱的浪犬數量漸漸減少,她推估再5年後,這一帶的狗可能就幾乎全部老病而去。到了那個時候,流浪是否會如她所願的終結,她也能獲得真正的休息?她笑笑地說,到了那個時候,又會有新的狗進來,結紮、餵養的任務不會停止,仍要堅持下去。
餵了8年,楊秀玲決心繼續餵下去。